中國有個成語叫“買櫝還珠”，來源于《韓非子》中的一個故事：一個人要賣出自己的寶珠，精心用名貴木材做了一個漂亮的盒子來裝，雕花紋，鑲美玉，極盡其所能。然而買者付完錢卻只拿走了精美的盒子，退回了寶珠。如今，這個古老的故事依然每天在我們身邊上演——有人把豪華包裝的茶葉稱作現代版的“買櫝還珠”，因為茶葉并不一定名貴，但那些裝茶葉的包裝實在漂亮，扔了可惜。
不僅是茶葉，在傳統“禮儀”被物化為“禮品”的今天，凡是可以打包送人的商品，都漸漸成為豪華包裝的重災區。豪華包裝產生的附加值，滿足了人們“不求最好，但求最貴”的需要。據統計，城市生活垃圾里面有1/3都是包裝性垃圾，而這些包裝性垃圾中一半以上都屬于豪華包裝。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豪華包裝情況最嚴重的國家，包裝廢棄物體積占固體廢棄物一半，每年廢棄價值達4000億元，這個數字，可以用來承辦14次上海世博會，或建造105個國家大劇院。
古老的故事并未讓人們從中吸取教訓，豪華包裝不僅屢禁不止，反而花樣翻新，層出不窮。是什么導致了豪華包裝的泛濫？我們該如何挽救被“包裝”毀掉的資源？
豪華包裝市場泛濫
“五一”假期剛過，北京的趙大媽把攢了幾大箱的茶葉包裝盒、保健品包裝盒和奶粉罐拉到了廢品回收處，足足94斤的包裝紙殼只賣了110元錢，而24斤的鐵茶葉罐被當成“廢舊鐵皮”，賣了30元錢。
“我攢了好幾個月，堆了滿滿一陽臺，沒想到，才賣了這么點兒錢！”趙大媽說。賣者心痛，買家也無奈。“因為利潤低，所以很多人不愿回收。老百姓沒辦法就把鐵盒留著裝點小東西，或者干脆扔掉了。”收廢品的李師傅說。他在北京收廢品已有10多年，提到各種包裝盒，感觸很多：“很多包裝看著精美，又是綢緞，又是木頭的，但是到了我這兒都是廢品，根本賣不上價！”
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在北京某商場看到，各種保健品的包裝都十分精美，不少外包裝盒的襯底是仿金箔、紅綢、黃緞，硬盒上還描金繪彩，讓人眼花繚亂。有的包裝樣式極盡繁復，大包裝里又套小包裝。據了解，售價為600—3000元的保健品大多為木質包裝，皮革面料包裝的都在5000元以上。一位賣了幾年保健品的售貨員向記者透露：“那些買東西送禮的人，為了‘看著夠檔次’，寧愿選擇價位高的。”
這位售貨員拿出一個裝有3個玻璃瓶的中老年營養早餐禮盒，放到電子秤上一稱，重達5斤半，但禮品盒上標明的食品凈含量只有1050克，算下來，包裝就有3斤多。她還告訴記者，也有不少顧客對豪華包裝很反感，畢竟保健品是買來吃的，質量好才是關鍵。
在北京馬連道茶葉批發市場走訪時，記者發現，中國名茶中以安溪鐵觀音的包裝最為夸張，黃山毛峰、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信陽毛尖緊隨其后。僅茶葉罐一種包裝形式，就可以按不同形狀、材質和容量，分出上百種類型，“精細得讓你想不到”。
光有罐子商家覺得還不過癮，信陽茶商于老板告訴記者：“以鐵罐為主料包裝的茶葉，每斤價位在700—2000元不等。而針對一些高端客戶，我們可以把茶葉先裝入真空小袋，再放到鐵罐，然后放到整體木盒中，最后套上手提袋，看上去相當有檔次！價格也就攀升到3000元了。”當記者問他是否認為包裝過于奢侈時，于老板不以為然地說：“這是禮儀和文化！”
月餅也是“豪華包裝”的重災區，包裝后的體積通常能膨大數倍甚至數十倍。據國家環保總局提供的數據，全國每年要生產1億多盒月餅，耗費大量木質材料，相當于一個中秋節，全國人民就要“吃掉”一片面積很大的森林。
究竟豪華包裝該如何界定？北京大學環境學院的劉陽生教授認為，超出正常的包裝功能需求，其包裝空隙率、層數等超過必要程度的就是豪華包裝。中消協曾明確指出，凡包裝體積明顯超過商品本身的10%、包裝費用明顯超出商品價格的30%，就可判定為侵害消費者權益的“商業欺詐”。有專家指出，目前我國50%以上的商品都存在過度包裝的問題。
曾經簡陋的包裝行業
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出口產品曾因包裝薄弱、外觀不佳在國際競爭中屢屢受挫，造成每年的壓價損失達數億美元。當時，貿易出口中“一等產品、二等包裝、三等價格”的現象，真實反映了我國商品包裝水平的不足。
1979年，包裝企業中的一批有識之士，針對我國包裝行業的落后狀況，上書鄧小平同志，請求國家加快包裝工業的發展，對包裝實行行業管理，并很快得到中央的支持。1980年和1981年，中國包裝技術協會、中國包裝總公司相繼成立。
30年間，越來越多的企業意識到包裝里面有“黃金”，整個包裝行業以每年15%的速度遞增發展。如今，中國已成為繼美國之后，世界第二包裝大國。不僅如此，中國的包裝行業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極端，剛剛告別一窮二白，就開始追求過度豪華。
國際食品包裝協會秘書長董金獅教授告訴記者：“2008年，政府曾經起草過《限制商品過度包裝條例》，但是由于實際操作中存在執行困難，至今沒有頒布。”
2010年3月28日，國家質檢總局和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布了《限制商品過度包裝要求——食品和化妝品》國家標準，并于2010年4月1日起實行。該標準對飲料、酒、糕點、糧食、保健食品、化妝品等產品的外包裝都進行了“強制瘦身”的規范要求，如食品和化妝品銷售包裝層數不得多于3層，包裝空隙率不得大于60%。另外，初始包裝之外的所有包裝成本總和，不得超過商品售價的20%。這一規定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限制生產商選用木頭或金屬等高檔材質包裝商品，以利于節約自然資源。
如今，新國標實施已經一年。由于既沒有執法監督部門，又沒有懲罰治理措施，所以實際收效甚微。
豪華包裝為何屢禁不止
相關網絡調查顯示，有九成的消費者不愿意為過度包裝埋單，那么，為什么豪華包裝仍然屢禁不止？
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在西單購物中心采訪了幾位正在購物的顧客，有七成以上的受訪者表示“只有在選購禮品時會看重包裝”。楊先生告訴記者，如果是自己家用，無論如何都不會購買豪華包裝的商品，“這種豪華包裝都是用來送禮的，會讓人覺得有面子，其實禮物本身價值哪有那么高，附加值都在盒子上。”也有消費者認為：“商家絞盡腦汁推出的天價禮盒，都是供某些人買去行賄用的，普通的人情往來誰買這個。”
可以說，中國的“面子文化”和“買者不用，用者不買”的禮品消費，還有一些腐敗現象，為豪華包裝提供了市場。
豪華包裝產生的另一個原因是企業的精明算盤。從事制藥行業的王先生向記者透露：“企業為了讓自己的藥能賣出好價錢，便開始在包裝上花心思。隨著包裝工藝的不斷改進，包裝成本水漲船高，正好給產品漲價提供借口。同一種藥，換個包裝，價格有可能漲上一倍。”
某化妝品品牌的銷售總監耿小姐告訴記者：“市場中商業競爭異常激烈，企業需要不斷加強‘注意力經濟’。獲得消費者的注意力是成功的開始，甚至可以說是成功的一半，而在這方面，精美的包裝就是‘無聲的推銷員’。”
就這樣，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消費者為面子埋單，商家從包裝中獲利，豪華包裝甚囂塵上，愈演愈烈。而由此造成的環境污染和資源浪費，卻無人問津，令人心痛。
豪華包裝帶來多種危害
據相關部門統計，北京市每年產生的近300萬噸垃圾中，各種商品的包裝物就約有83萬噸，其中60萬噸為過度包裝物。北京市每年處理垃圾的費用高達10億元，“如果減少不必要的過度包裝，可以節省2億元。” 北京市市政管委高級工程師王維平說。
豪華包裝也加劇了資源的浪費。中國城市建設研究院徐海云等專家算過這樣一筆賬：目前我國一年約生產12億件襯衫，其中8億件是盒裝，8億只包裝盒需要用紙24萬噸，如果以直徑10厘米的大樹為標準計算，每7棵樹可以制1噸紙，8億只包裝盒就相當于要砍伐168萬棵大樹。等于僅襯衫一項，消費者一年就“穿”掉一大片森林。而包裝襯衫所用的紙盒，在全部商品包裝中只是九牛一毛。現在我國每年包裝產量達3000多萬噸，而總體回收率還不到產量的30%。
豪華包裝通常會在設計上追求色彩鮮艷奪目，在材質上追求多種材料復合。對此，董金獅表示，華麗包裝產生的彩色油墨和復合物非常不利于回收處理，是名副其實的“美麗垃圾”。相反，越是簡單、透明的包裝就越好分解，對于消費者來說賣廢品時也越值錢。
董金獅還告訴記者：“豪華包裝影響消費者對食品本身質量的鑒別。一些劣質食品往往利用包裝來欺騙消費者。另外，消費者既要承擔產品成本，還要承擔過度包裝的費用，不僅如此，填埋過度包裝垃圾需要的費用，也是由消費者的稅收埋單的。”
談及豪華包裝，社會觀察家陳銳博士痛心疾首地說：“各地出現的天價月餅、天價洋酒、天價保健品等，誘發了社會奢侈之風；更有害的是，過度包裝的節日禮品被有些人作為‘遮羞布’，搭配貴重的有價證券、禮品甚至金錢，大開賄賂之道。可以說，過度包裝助長了奢侈之風、浮夸之氣。”
德國人以弄虛作假為恥
產品包裝越豪華就顯得越有檔次嗎？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在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進行了調查，發現情況并非如此。
美國提倡商品無包裝或簡包裝。商店里的服裝不論是否名牌，很少有包裝，都是按性別、年齡、品牌、尺碼或者價格分別擺放，開架銷售，方便顧客挑選。酒類亦是如此，一瓶瓶酒擺在貨架上供顧客任意挑選，結賬的時候由收銀員把酒裝到一個紙袋子或塑料袋里。如果想送人的話，還要再多花1美元(約合6.5元人民幣)買個精美的綢布袋子，簡單大方，又不失禮數。
當然，美國人也非常注重禮品的包裝，有許多專門的禮品包裝材料商店或專柜，其中各種紙類、木材、紡織品等環保材質的包裝材料最受歡迎。此外，還有專門的禮品袋或手提袋。這種袋子樣式美觀、尺寸靈活，還根據不同需求提供相應的圖案。比如復活節禮品包裝袋上就印有各種彩色的復活蛋，非常應景。這種包裝袋貼心又實用，省卻了包裝的麻煩，非常受消費者的青睞。
為了調查德國商品的包裝情況，近日，環球人物雜志記者來到柏林最高檔的綜合性商場之一“KaDeWe”，考察了那里的茶葉柜臺。一位售貨員向記者介紹說，這里最貴的茶葉也就是100克50多歐元(約合500元人民幣)，從來沒見過鑲金嵌銀等特殊包裝。
過度包裝之所以在德國沒有市場，原因有二。首先，消費者盯得較緊，輿論對過度包裝監督較嚴，各州消費者保護中心受理投訴認真、迅速。其次，德國人有認真、嚴謹、節約的傳統，無論是廠家，還是消費者，多以弄虛作假為恥。以送禮品為例，記者經歷過很多次，多數是一二十歐元的紀念品，包裝也只是簡單的禮品紙。近些年，很多禮品紙和商品包裝用料都是可再生材料，成本很低，但授受雙方均認為有利于環保，樂于接受。
與歐美商品相比，日本商品向來以包裝精美著稱。但精美并不等于奢華。環球人物雜志駐日本記者發現，日本商場里貨架上擺放的東西包裝相對簡單，結賬時，收銀員會詢問消費者所購物品是自用，還是送人。對于送人的商品，收銀員會向顧客提供幾種包裝選擇，精致又可愛。
日本垃圾分類回收制度非常嚴格，豪華包裝的材料在處理的時候會很麻煩。如果包裝的材質復雜，處理時必須得把不同材料分開，如果包裝的單邊尺寸超過30厘米，原則上不能直接扔掉，要花費力氣將其粉碎，或掏錢找人上門來收。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我國應如何吸取國外先進經驗，有效地杜絕豪華包裝現象？董金獅認為，首先應該提倡包裝的減量化使用，比如現在茶葉的包裝有多種材質，有金屬的、有機玻璃的，還有水晶的。應該盡量不選擇那些貴的、沉的材料，而提倡用紙的、塑料的包裝。同時，要盡量使用一種材料來包裝，方便后期的回收利用。
董金獅向記者展示了一個漂亮的紅色月餅盒。他解釋說，同樣的體積，別的月餅盒只能裝6塊月餅，這個月餅盒卻可以放下8塊。月餅吃完后，包裝盒可以給孩子當小板凳用，也可以用來當百寶盒，裝一些小玩意。這就說明，設計者充分考慮到了包裝的綜合利用問題。這也是一種節約。
劉陽生教授認為：“消費者的購買行為直接決定著市場。我們國家的媒體應該發揮作用，在社會上提倡勤儉節約，批評追求奢華、炫耀財富的虛榮之風。”
治理豪華包裝，任重而道遠。原中國包裝總公司技術中心副總經理、高級工程師余渡元指出，治理過度包裝應堅持源頭治理和末端治理相結合的原則，源頭治理就是要減量、要限制過度；末端治理，就是回收利用和使其資源化。但這又的確是一個非常大的課題，包括了法規體系的建設及社會化回收體系的建設等問題，都需要一個逐步完善的過程。
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在超市的采訪即將結束時，一位促銷員對記者說：“馬上就要過端午節了，不知道今年的粽子又會包裝出哪些新花樣。”這句話，讓記者心情沉重。我們希望，越來越多的消費者在購物時更加注重產品的品質，越來越多的企業在生產和營銷過程中更加注重包裝的實用和環保功能。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賴以生存的地球環境負責。
